她知道，有一个人，只要他出现，你就能原谅他来之前让你受的苦。

1

五岁那年，南豆豆从沈家湾来到希望孤儿院。

周围的人都说孤儿院是个很凄惨的地方，所以在来的路上南豆豆心如擂鼓，几次想要逃跑。但她无处可逃，也无路可走，所以她最终还是被送到了这里。

这里真美啊，像座城堡——这是南豆豆对希望孤儿院的第一印象。

在希望孤儿院的四年里，南豆豆只有一个朋友，叫南嘉木，是个九岁的男孩子。他有一双很漂亮的蔚蓝色眼睛，南豆豆怀疑他把一潭水装进了眼睛里，所以她经常拿着纸巾去触碰他的眼睛，想试试看能不能吸出一汪蔚蓝的潭水来。

每当这个时候南嘉木总是会特别凶残地抓住南豆豆，并威胁道：“沈无名，你要是再这样，下次外面那只大黄狗来的时候，我就不帮你打它了！”

切，没意思，只会吓唬人，南豆豆不以为意。他每次都这样说，可下一次大黄狗来时，他还是会把南豆豆护在身后。

南嘉木喜欢在夜里去院子里坐着，即使大冬天也是，穿着薄薄的衣裳，倔强地坐十几分钟，然后再涕泗横流地回来，哆嗦着对南豆豆喊：“无名啊，无名，你快往里面睡一点，咱们一起睡觉，好冷啊。”

紧接着一个冰冷的身体就会把南豆豆挤到墙角，然后握着她的手取暖。

今天是冬至，南嘉木仍然坚持不懈地跑到了院子里看星星。南豆豆默默看着墙上老旧的大钟，思考着一会儿南嘉木回来会挂一条鼻涕呢还是两条。

伴随着老木门的嘎吱声，南嘉木急切的步伐回响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一具冷的像冰块儿的身体贴着南豆豆，说:“无名啊，你别叫无名了，真难听。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吧？叫相思怎么样？沈相思，一听就是一个温润如水的女孩子的名字。”

那时候南豆豆尚且年幼，还不知道“南方有嘉木，北方有相思”这样的句子，她当时只是单纯地觉得，她有名字了，和其他小朋友一样了，这样就不会再受排挤了吧？

于是，那一晚南豆豆彻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她就迫不及待地挨个房间告诉其他人——我有名字啦！我叫沈相思！

意外就是在这一天发生的，南豆豆跑到最后一间房的时候，平时看南豆豆特别不顺眼的大男孩在南豆豆嚷嚷出“我有名字啦”的时候，抡起袖子，忍无可忍地揍了南豆豆一顿。

南豆豆刚长出来没多久的门牙就那么被他一拳头给揍没了，特别难过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跑回去向南嘉木告了状：“405的大个子又打我，把我门牙都打掉了。”

南嘉木一听，紧张兮兮地从床上爬起来，用手反复摸着南豆豆的牙齿，在确认南豆豆门牙被打掉之后，义愤填膺地说：“那个该死的混蛋！你本来就长得不好看！现在把你门牙打掉了，不是更丑了吗？！”

南豆豆一听，更加难过了，顶着透风的门牙，边哭边说：“你又看不见，凭什么总是说我长得丑啊……你烦死了。”

是的，拥有一双漂亮蓝眼睛的南嘉木，其实是个瞎子。所以他才同南豆豆一样，被其他人排挤，也正因为如此，南豆豆才得以有了一个可以一起玩，一起说话，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的人，所以南豆豆从来不觉得南嘉木眼睛看不见是一件坏事。

就像南嘉木认为南豆豆长得丑是一件好事一样。

他们就像大海里漂浮的两棵浮萍，一旦遇到，就想握住对方的手，这辈子都不要再放掉。他们都期盼，能从对方身上得到不曾拥有的温暖。

2

南嘉木空有一腔保护南豆豆的决心，却没有足以托付起这份决心的力量。所以那天他带着哭哭啼啼的南豆豆跑去找大个子后，结局就是和南豆豆一样被打掉了门牙。

他们俩坐在孤儿院后面的石墩子上，四条腿儿搭在空中，不停晃来晃去。冬日里捎带凉意的风，似乎能在把他们冻得直哆嗦的同时，也冻住他们仿若与生俱来的孤独。

一天，孤儿院来了一对中年夫妻，他们带走了院里最小的小男生。彼时严冬已过，正是春回大地之际，百花齐放之时，南豆豆和南嘉木正在院子后面赏花，当然，他看不见，所以南豆豆全程导游一样给他描述花的形态。

看到小男生被领走时脸上洋溢出来的笑容，南豆豆不由得心生不满。她忿忿不平地对南嘉木说：“要是你也在的话，被领走的肯定是你，你长得那么好看。就怪院长那个死胖子，非得让我们这个时候来摘菜，看吧，你通往幸福生活的路就这么被她堵住了。”

南嘉木浑然不在乎，依旧低头摸着菜地里长出来的野花，说：“相思啊，你就别在那儿瞎嘀咕了。我眼睛看不见，就算去了人家也不会要我的。你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算了，你快来给我讲讲这个花长什么样子吧。”

南豆豆生气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一跺脚，跑了。

孤儿院很少有人来领养孩子，所以那次之后，直到南豆豆要在大人面前力荐南嘉木的决心都被她抛之脑后，也没人来领养孩子。

之后南豆豆总故作姿态地笑笑，安慰他，说：“其实被领养也不是一件好事，他们会被管着的，不能出去玩儿，还要天天洗完洗衣服做家务。”

南嘉木诧异地看着南豆豆，问：“你来孤儿院之前过得都是什么样的生活啊？怎么会以为小孩子需要做家务呢？”

“难道小孩子不用做家务吗？”南豆豆反问，然后看着远处的小村落，目光变得绵长，“可我怎么记得我自打开始走路时就开始洗衣做饭呢……”

这个时候南嘉木就笑，他摸着南豆豆的脑袋说：“相思，你别逗了，你刚学会走路那会儿连灶台都够不着呢，怎么做饭？”

风太大，刮得南豆豆眼睛疼，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南豆豆说：“嘉木，你要是也有一个疯子妈妈的话，你就知道我怎么做饭了。”

那是南豆豆第一次叫南嘉木，嘉木。源于内心的伤感，南豆豆抱着他，哭得眼睛都肿了。南豆豆抱着他边哭边说：“嘉木你别走好不好，我也不走，孤儿院挺好的，咱们就一起在这里长大吧？然后努力工作，找一个自己的城堡，幸福地生活下去。”

南嘉木又笑了，本来轻轻拍着南豆豆后背的手也停了下来，一脸严肃地问：“我是不是给你讲太多童话故事了？”

当时南豆豆就想，南嘉木这个叛徒，肯定是想转移话题不跟她约定，好以后自己偷偷跟着新爸妈去过好日子。

所以南豆豆从他怀里挣脱，抓着他的手嗷呜一口咬了下去，口齿不清地威胁道：“南嘉木你快点发誓说你要跟我一直在孤儿院待到长大，不然我就咬死你。”

南嘉木听不清南豆豆说的话，手上又疼得受不了，于是一扬手，竟然把南豆豆给丢下了大石墩。他手背上少了一块肉，南豆豆左耳碰到了石头，失聪了。

那天他们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南嘉木眼睛朝向南豆豆头顶上方，皱着眉头，跟南豆豆说：“相思，你下次能不能先把问题说清楚了再咬我啊。”

南豆豆默默翻了一个白眼，然后把他的脑袋往下掰一点，没好气地说：“这儿才是我脸的高度，你老对着我脑袋顶干什么。”

南嘉木一愣，然后伸手摸了摸南豆豆的脑袋，忧愁地叹了口气，说：“你怎么还是这么点个儿？我都长高了……唉，下次把肉全部给你吃吧。”

南豆豆撇撇嘴，说：“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你不来抢我碗里的就谢天谢地了。”

“对不起。”南嘉木突然说，随后垂下脑袋，双手握在一起，许久之后问南豆豆，“你咬我那天说了什么？”

“没什么。”南豆豆晃着腿，把目光放到窗外，窗外有一个小女孩正在撕糖葫芦外面的保鲜膜。过了一会儿，南豆豆故作不在意地说：“就是让你向我保证以后不离开我而已。”

“我不会离开你的。”南嘉木说，眉头微微皱起，眼睛抬起来，依旧对着南豆豆头顶上方。

南豆豆跳下病床，跑到外面，捡起了小女孩扔在地上的冰糖葫芦，糖葫芦红通通的，看着就很好吃。南豆豆小心翼翼地拿掉上面的草屑，凑近闻了一下，一股淡淡的甜味儿自她鼻尖绕开。

“呐，南嘉木，给你吃。”南豆豆举着糖葫芦站在他面前，小大人一样，“既然你决定为了我留下来，那么我就得担起照顾你的责任，以后我有什么吃的，全部分你一半。”

那天下午，两个残疾的孩子靠在一起，如待绝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很慢很慢地吃掉了别人丢在地上的一串冰糖葫芦。

很久之后，南豆豆才知道，那只被人丢弃的冰糖葫芦，不止是她六岁之前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也成了她余生吃过最好吃的食物。

此后漫漫余生，南豆豆再吃其他东西，都不及这串冰糖葫芦好吃。

就像此后漫漫余生，南豆豆再遇见其他人，都不及南嘉木对她重要。

3

盛夏，烈日炎炎。

孩子们正在院子里吃饭，南豆豆正认真地把自己碗里的肉沫往南嘉木碗里挑。

一辆漂亮的蓝色小汽车就那么突兀又引人瞩目地出现在了孤儿院门口，扬起一阵黄沙。

南豆豆夹着碎肉的手停在空中，眯起眼睛打量着从车上下来的男人。男人和南嘉木一样，拥有一双海蓝色眸子，南豆豆发现新大陆一样拍了拍南嘉木的肩膀，兴奋无比地说：“嘉木，嘉木，来了一个和你一样的男人，蓝眼睛！长得也跟你一样好看。”

南嘉木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喜，随后转化为落寞和慌乱，站起来想要离开。但彼时孩子们都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西装革履的男人而躁动，所以南嘉木一起身，慌乱之中就被其他人挤到了地上。

男人向南嘉木跑来，一把抱起他，关切地问道：“嘉木，嘉木，你没事吧？”

南嘉木看向他，嘴唇紧抿，过了一会儿，蓝色的眸子里溢出海水，他抱着男人，颤抖着喊了一声：“哥。”

那一刻，南豆豆恍若遭受雷击。她怯懦地看着他和男人拥抱，眼泪在不自觉间就落了下来，泛滥成灾。

南豆豆知道，南嘉木这个大骗子，在吃了她那么多肉之后，还是要离开了。

南豆豆突然嚎啕大哭，跑到南嘉木面前，一把分开他和男人，泪眼朦胧地瞪着他说：“南嘉木你个大骗子，你不准走，你吃了我那么多肉！你要是走了你就得把那些肉全部还给我！”

南嘉木垂下眼睛，如水一般的眼眸里溢满了愧疚。

最后他们俩抱在一起，哭得昏天黑地，男人去院长办公室回来后，强行分开了他们，拉着南嘉木往小汽车走去。

走到一半，南嘉木挣开男人的手，说：“哥，等一下。我有个东西要给相思。”

说完他就跑到院子后面去了，半晌后，他拿着一个小陶罐出来，南豆豆认得那个陶罐，是院长丢在垃圾堆里的盛盐的罐子，破了一个洞。

陶罐里装了满满当当的泥土，南嘉木一步一步准确无误地在人群里走向了南豆豆，把陶罐交到了她手里，说：“相思，我总是对你说谎，但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每一个字都真得不能再真了。”

南豆豆打断他，问：“比黄金还真吗？”

“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要真。”他看着南豆豆，眼里倒影出了南豆豆的影子，南豆豆不由自主地摸上他的眼睛，“你其实能看见对不对？”

他眼睛闪烁了几秒，然后点点头。

“你别打断我。”他有些无可奈何地扳着南豆豆的肩膀，“相思，我得走了。但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我发誓，一定会的。”

“什么时候？”南豆豆仰头看他。

“等……”他视线挪到南豆豆手中的陶罐上，“等这盆矢车菊开花的时候。”

“你会食言吗？”南豆豆盯着他的眼睛，“你经常食言。”

“不会。”他皱着眉，忍着泪意，“我保证。”

南豆豆有些释然，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平静地说：“那，再见。”她知道他们再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南嘉木只有在说谎时，才会皱着眉头。

对于南豆豆的重归平静，南嘉木显得有些慌乱，他不停地跺着脚，最后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项链，放到南豆豆手里，说：“如果我没能来找你，你就带着这个来找我。绿洲别墅区，103号。”

项链是一条红绳，挂着一只雨滴形的水晶吊坠，吊坠里一朵矢车菊的永生花。南嘉木说那是他妈妈临死前留给他的，是他爸和他妈当年定情的信物。

南豆豆之前不喜欢矢车菊，确切地说，南豆豆不喜欢所有带有菊字的花，因为在南豆豆记忆里，带菊的都跟死人有关。可南嘉木走之后，南豆豆就开始爱上矢车菊了。

每次有志愿者来孤儿院的时候，南豆豆都会央求他们给她一包矢车菊的种子。因为南嘉木这个笨蛋肯定不会种花，所以矢车菊很可能已经死掉了。而她又希望南嘉木遵守诺言回来找她，所以她得让这个陶罐开满矢车菊。

来往的志愿者都只有零食和一些生活用品，没有人带矢车菊的种子。

所以后来，南豆豆偷偷跑出了孤儿院，那一跑，她就彻底地离开了孤儿院。

4

南豆豆跑出孤儿院的第三天，饿晕在了洱海边的石墩子上。

之后南豆豆被一对热心肠的夫妻领养。登户口的时候，养母问她有名字吗？

南豆豆仰头，回想了一遍南嘉木教她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然后说：“我叫豆豆。”

养父养母把她带到了姐姐家，南豆豆的生活开始变得安定且富足。她有了大把时间来侍弄那盆矢车菊，所以那盆矢车菊在来年春天，就挤满了那个小小的陶罐。

矢车菊一年开得比一年好，南豆豆的心一年比一年冷。她每年都会回一趟孤儿院，反复问院长南嘉木回来过没有？就是那个了蓝眼睛的小孩。

可院长每年都只会摇头，南豆豆甚至怀疑院长脖子坏了，于是特意给她买了一个颈托，院长感激涕零，但还是说，南嘉木没有回来过。

二十岁的某一天，南豆豆正在窗户边上看着那盆茂盛的矢车菊，忿忿地想着要打死南嘉木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南豆豆一皱眉，不耐烦地跑去开门，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路春夏姐姐的儿子宋知陆，这小子总是忽略她辈分比他大的事实，天天跑来骚扰她，非要跟她谈什么姐弟恋！

“沈相思。”门外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人。不是宋知陆。

他冲南豆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兀自进屋，抱着南豆豆的脑袋问：“那盆矢车菊你弄死了么？”

南豆豆看着他，心里波涛汹涌，愣是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许久后，她泛着泪光，一脚踢在他小腿上，忿忿不平地说：“早丢掉了！那个破花谁还稀罕留着。”

南嘉木笑了笑，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谎了。”

然后，南嘉木就推着南豆豆进了她的卧室，把她种得好好的矢车菊弄得稀巴烂，再千辛万苦地从土里刨出来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小盒子一闪一闪的，好像是定位器之类的东西，南豆豆曾在网上无意间看到过。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他们分开有十二年了。

然后南豆豆就放大了瞳孔，这破玩意儿居然能在土里埋上十二年还完好无损？！

“不是十二年。”南嘉木一把将南豆豆从一地的土里抱起来，走到客厅，看了看表，“是十五年零三个月十二天十三个小时四十七分二十八秒。哦，现在是二十九秒了。”

这颗定位器，还是当年他被继母赶出来时，他哥偷偷塞给他的。

“你看，我说了会回来找你的吧。”南嘉木一双水蓝色的眸子里，突然就溢满了思念，声音也兀地变得沙哑。

南豆豆窝在他怀里，俨然已经忘了要打死他的誓言。

她知道，有一个人，只要他出现，你就能原谅他来之前让你受的苦。

编者注：本文为#花语故事#主题小说征文作品。

阅读指南：

第一篇：《诏诏致命：大概这就是天蝎男吧》

第二篇：《诏诏致命：婚姻进击战》

第三篇：《诏诏致命：嘿，我要嫁给许大夫了》

第四篇：《诏诏致命：此物最相思》